2012年3月17日 星期六

【推薦客人的書】生活在他處

該怎樣閱讀張瑞夫的「生活在他處」?

我的意思是,如果你像我一樣,對於旅行並不算有太高度的熱情、不覺得一年沒出國就會悶死在台灣、在書店裡通常會跳過「旅行文學」、聽到「有些事情現在不會做一輩子都不會做」心裡的感覺是厭煩大於焦慮的人來說,該怎麼閱讀「生活在他處」?

我想比較好的策略是把視角拉回「人」這個維度。

認識瑞夫是透過黑潮的愛店Fun Fun Town,一家販售家飾與生活風格的可愛小店。我們先是認識前店長小向,小向要去英國讀書,介紹大學同學瑞夫接替工作。小向走之前告訴我們,「他是我大學最要好的朋友。人很好,你們一定也會喜歡他。不過他現在正在印度與尼泊爾流浪」。

這幾個月的「流浪」經歷,就成了後來的「生活在他處」。

在所有的背包客中,我最不喜歡的一種是,把旅遊做為一種炫富的資歷。喜歡說他們去過什麼地方,留在台灣似乎是世界上最委屈的事;世界地圖是一張待辦事項,去過了就可以劃條線刪掉進行下一項。跟幾個這樣的人約會過,打開他們印滿各色美麗戳章的護照,我一點都不覺得感動。

基於同樣的道理,書店裡一本又一本在我看來更接近「旅遊雜誌」的「旅行文學」,則更讓人覺得索然。照片似乎都拍得不錯,但也只限於某一種部落客式的不錯(為什麼部落客的旅遊照片都這麼像?)。文筆稍好的則不斷複製「寂寞星球」或「TLC旅遊生活頻道」式的觀點。如果不看封面,我常以為那大一落書都是同一個作者的手筆。

張瑞夫不是這樣的旅人,還好他也寫不出那樣的作品。

來店裡放書時,他謙虛地說沒拍什麼厲害的照片。「生活在他處」的文字確實遠比圖片來得多。但也許文字天生就是陳述故事的最佳媒介,在細緻的鋪陳下,我反而更有機會重新認識與反思「他處的人」與「人在他處」。

要有多少人口的擁擠國家才會在排隊時養成一直用肘擊他人的習慣?怎麼樣的貧窮會讓人熱情無比地邀你到家吃飯,再翻臉跟你要飯錢? 要看過多少的外來觀光客涎著臉的醜樣才會一見你就問你需不需要「fuck lady」?在面對身經百戰擺明了「我看多了你不要想騙我」的背包客時,要有怎樣的天真與信任,還能夠一次又一次「我只是想幫你沒有要騙你」,堅持友善,並露齒微笑?

若唐突借用Barthes的語彙,在這本書中,這些關於人的部份,不斷跳脫旅遊見聞的知面,成為到處閃芒的punctum--迫使我不斷停下來思索、讓我感傷復又感動的刺點。

我們當然從這樣一本書中,更清楚地了解那些生活在他處的人們。而奇妙地,文本同時也映照著書寫者。我以為我認識張瑞夫,然而看他如何在他處生活,我明白其實我並不。

在印度瓦拉納西的火葬場,沿途已經至少被50個騙子搭訕過刀鎗不入的瑞夫,極不耐煩地打發走宣稱是「只想找人聊天的大學生」。途中一個友善的青年解說導覽火葬場後翻臉勒索。驚魂未定的他只得離開,所幸碰到另一青年,親切帶往另一火葬場參觀--然後又以捐獻之名勒索。眼看要演變為暴力事件之際,那「只想找人聊天的大學生」出現解了圍。

「我生氣那些以神聖場域之名利用他人同情和死者尊嚴詐財的騙子,氣自己懷疑了好人卻相信了壞人」。被翻湧的各種情緒衝撞,火葬場旁,瑞夫在異地紅了眼眶。

讀到這一段的時候,我的眼睛也紅了。我認識的瑞夫是個非常溫柔的人。想像在那樣的情況下,被欺騙威脅又對自己生氣的瑞夫,我覺得心疼。

想起張惠菁在「你不相信的事」裡寫的,人作為一種技藝,美麗又深邃。也許「他方」打磨旅人以困頓與孤獨,成就以不可預期的神秘豐饒。

我不認識的瑞夫也非常可愛。

在往德里長達40小時的火車上,人人都把吃完的香蕉皮隨手往外丟。瑞夫硬是將垃圾整理成袋想撐到下車,不料還是被鄰座老人如法處理掉了。後來他心一橫,也把吃剩壞掉的香蕉往窗外丟去。「我看著香蕉咻地一瞬間被車窗吸走,彷彿擺脫了某種道德束縛」。所謂布爾喬亞的拘謹魅力,在這裡,借用駱以軍的話,瑞夫「細細展現了他中產階級的教養」。

瑞夫當然文筆是好的。在印度朋迪榭里,999數字密碼鎖突然壞了,他安上的標題是「千分之一的機率」。瑞夫有年輕男子的可愛彆扭--在往德里的途中,與一個德國女孩共乘三輪車到火車站,女孩顯然只是想找個人分攤車資,一跳下車竟如素不曾識,「好吧,我只是不太可愛的亞洲人,我當時認真這麼想著。」瑞夫善觀察且善感--在印度的西藏兒童村裡,他聽聞藏人訴說從1959年起,如何翻越大雪山經尼泊爾逃亡至印度。其中有人死了,有人活下來,但成了異鄉人。他寫「沒有人知道那一種才是真正的幸運,因為幸運不是能選擇的」。

這樣的張瑞夫,105天,生活在那樣的他處。感謝這個世界有這麼多的人情與風景,海角天涯隱秘盛開。感謝有人願意用心去走去看,並且這樣記錄下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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